肖泽萍:心身医学模式在医学实践中的应用
专家简介
肖泽萍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上海市心理咨询中心院长,主任医师,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精神医学教研室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者按
医学发展至今,很多问题,比如说传染性的疾病,其病因都非常清楚了。然而对于心身疾病(psychosomatic),精神和躯体,是怎么样相互发生关系的,它的病因机制,又究竟是什么?仍有许多未解之处。在中德心身医学培训中的一次讲座中,来自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的肖泽萍教授对心身医学的概念、核心观点和应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她认为心身医学模式不仅仅局限在精神科,它跟所有医学都有关系,是一种model(模式)。今天,让我们一起来了解肖教授对于心身医学模式在临床实践的精彩讲座。
心身医学模式不仅仅局限在精神科,它跟所有医学都有关系,我觉得它是一个model(模式),接下来我们就其概念、核心观点和应用做一些讨论。
首先是关于“心身”,什么叫心身呢?"身"对应的英文是body,那么"心"对应的英文是什么呢?有人说是“heart”,其实“mind”要更好一些,因为“心”不仅仅是心脏,还有大脑,包括精神。因此心身障碍,精神科诊断中将其称作“心理生理障碍”,或者“心理生理疾病”。
回顾西医三四百年的发展史,人体解剖是实证的开始。此后,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是显微镜的应用。显微镜出现之后,看到了细胞等各种人体组织结构,发现了细菌是传染病的病因。后来又有了抗生素,直至今天,各种细菌引起的传染病得到了根本控制。很长一段时间,医学有一种思维定式,觉得任何疾病一定存在细菌之于传染病的生物性病因,生物医学模式长期占主导地位。
解剖让我们了解了肌肉,神经,却也让人们更加好奇于思想的承载体。人为什么有记忆?思想是怎么产生的?情绪因何而变?人们恨不得把大脑打开,希望能像找到细菌一样,找到我们思维等精神活动的物质基础。所以,每次随着科技发展一次,精神科学界就要兴奋一次。然而从X光到CT,再到功能性磁共振,到现在也还没完全弄清楚精神分裂症等精神障碍的病因机制,因为思维,情感,记忆等核心心理功能形成机制的物质基础尚未得到完全解答。
承载我们精神活动的物质基础是非常精微的。我们现在了解了大脑皮层的冲动是怎样往下传导的,但是mind和brain是在怎样微细的结构上对接工作?“心”和“身”是如何互动的?还有很多未知细节。
弗洛依德从催眠治疗中获得启发,提出了自由联想技术。通过治疗中癔症性患者能够重新站立的经验,我们可以看到——通过话语改变患者身体的心身互动的过程。
医学发展至今,很多问题,比如说传染性的疾病,其病因都非常清楚了。然而对于心身疾病(psychosomatic),精神和躯体,是怎么样相互发生关系的,它的病因机制,又究竟是什么?仍有许多未解之处。
在我们国家有一段时间,大家都认为精神问题仅仅与精神病有关,其实不然。所有的疾病,它的病因无外乎是生物性的、心理性的和社会性的,这三方面的原因对每个疾病发展的影响程度是不同的。比如传染性疾病,基本上是以生物性为主的,但得了这个病以后,每个人转归如何,就跟个人的抵抗力有关系,而一个人的免疫力如何则与其应激反应方式有关,后者与个人的人格特点行为方式不无关系。有的疾病,比如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它产生于一个大的创伤之后,社会心理环境的巨大变化是其主要的致病因素,并继发生理功能改变。 所以说广义的心身医学,涉及所有疾病的发生转归。 而狭义的心身疾病,是指心理社会性因素在疾病发生发展中起重要作用的一组疾病。我们提到经典的心身疾病,多是指冠心病、高血压、支气管哮喘、消化性溃疡、神经性厌食、溃疡性结肠炎、肥胖症,甚至癌症等。在治疗这些病时,需要去关注这个人的人格特征和社会应激状态。换句话说,这类疾病的治疗,仅仅依靠药物是很难根治,需要有针对其人格特征,应对行为方式调整的心理治疗和行为矫正等措施。
我今天愿意来到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觉得在当前医患关系容易紧张的时候,更需要对患者心身状态的全面评估,多一些理解患者的视角和途径。心身医学的训练,对于医务人员深入理解并建立良好的医患关系,会有帮助。
下面与大家分享一些观点。
第一个观点是系统(systematic)观点,要系统性地评估来到身边的患者。她/他来自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价值体系,文化体系是什么?——即关注治疗当下患者的国境、环境、家境、心境和语境如何互动,与此刻患者的症状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系统呢?首先,文化不同,同一客体唤起的联想和理解会不同。 穿过文化的外壳,人类共同的部分或许要大于差异的部分,但需要基于文化的理解之后再予以诠释。 第二,就同一个体而言,不同人生阶段,面对的问题不同,理解会不同,获得的支持系统的构成也可能不同,从而导致各因素相互影响的结果不同。今天我要强调的第一点,就是非常系统地看待一件事情。不要把来到你身边的患者看简单了,也不要把自己看简单了。
第二个观点是动力学(dynamic)的观点。动力学是什么?——所有来自于不同方向的力量,总是相互作用,它们决定症状的起伏轻重,且一直处于动态变化当中。这些不同的力量,有来自于现实的,有来自于个性的,而个性又来自于成长,甚至于比个人成长环境更大的大家族,民族甚至国家命运的影响等等。因此,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在影响一个人。有一个同道曾说过,治疗师和他的病人见面时,不是两个人而是六个人在见面,他的现在、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这三个人,和对方的现在、过去和未来共同此刻的心理过程。之所以讲动力学的观点,是希望治疗师要对可能影响病人症状,包括医患关系等来自各个方面的因素保持敏感,即他的现在跟他过去是什么关系。这在Dynamic Psychiatry一书中有非常精彩的论述,书中提到有三对关系,第一对关系是此刻的医患关系;第二对关系是来访者跟他目前生活环境的关系:他碰到什么现实困难?和家人或者同事关系如何?碰到具体什么生活事件?是什么样的动机他来看医生了?第三对关系就是他的现在和过去的关系,即成长史。这三对关系,要用第一对关系来确认后面两对关系的客观性如何。
第三个观点是冲突(conflict)的观点。来访者因为症状而来,症状一定与其核心心理冲突有关,患者不一定意识到,冲突跟他目前的症状离得可能较近也可能较远。往往冲突有两类,一则,比如来自超我与本我之间的冲突,自我协调不了造成的。也是一些患者单一治疗久治不愈的原因。而心理动力学或精神分析等深层心理治疗会有效。这些内容在精神分析或心理动力学治疗训练里很多,限于时间我就不展开来说了。另一类可能是现实和理想的冲突,他希望怎么样,结果又是怎么样,比如母子的矛盾、小孩子读书问题、婚恋的问题等等。如果一个人适应能力很强,现实冲突总会化解。来访者之所以来,要么就是冲突非常强,要么是他化解冲突的能力还不够。
在综合性医院任何一个科,如果你有一些心身医学的训练的话,会在诊疗过程中,对患者有很多仔细的安排,有经验的医生对病情转归有比较准确的预期,往往会事前与患者讨论或交代,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举个例子,几年前家里的老人在瑞金医院请朱正纲教授手术。手术前朱教授耐心告诉老人家:“手术以后伤口会很痛,而麻醉后的反应之一,是醒后感觉痰多,靠机器吸痰还不够,最好是主动把它咳出来,把痰咳出去,继发感染的机会就大大降低了”。患者是80多岁的老人,之前医生对他做了交代,术后伤口痛,痰多,他坚持自己咳出来,老人说“教授跟我说过了,要我咳出来,否则容易发烧”。结果术后恢复较快,没有继发感染。 试想,如果医生事前没有跟他交代呢,他可能会想“为什么这么痛,是不是手术做坏掉了?痰这么多,吸都吸不干净,还发烧…肯定手术不成功, 是不是医疗事故了!…”, 医患矛盾骤然而起。
所以好的医生往往在治疗前后,与患者有关键性的交代或交流,让患者感到一切都在医生的掌控中,有可靠安全的感觉。目前,一些综合性医院心内科提出是双心科,即心脏和心理科。 心脏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到心内科去的病人,往往是患者认为其最重要的身体器官出现了问题,如果病情严重,患者往往有生命危在旦夕的极大压力和创伤,情绪心理变化非常明显,必须有相应的心理干预,否则,仅仅针对躯体治疗,这样的治疗方案是不完整的。以此类推,所有外科手术治疗,都应匹配针对患者个人特点的心理治疗或护理。
以前常听到病人说:“转到精神科来之前,吃了很多药效果不好。有一天医生问我,‘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你是不是家里婆媳关系对你造成压力太大了?’,触到我的心境,眼泪就出来了,说出来心理松了很多…服用抗抑郁剂有效果…”。所以对患者症状的全面评估,包括症状的心理社会影响因素是很重要的。
第四个观点是共情(empathy)的观点,即能够对患者有感同身受的理解。来到你身边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子,你能不能理解他。有一句话是这样说,如果你穿进病人的鞋,走过他从出生到今天的成长足迹,就能够体会他此刻出现一切问题的必然。准确理解是前提,还要有把患者带出症状的路径和方法。 共情是与同情不完全相同。共情是建立有效医患治疗关系的重要前提和基础,需要有系统扎实的临床训练。
最后一个观点是影响(influence)的观点,即在你理解来访者之后,要让对方症状缓解,解决患者的问题。
这种影响有几个特点:
第一,做心理治疗时,医患关系应平等。基于心理诊断和治疗是相互影响,层层展开的。 像剥洋葱,一层诊断知道一层治疗,治疗后又对心理探究深度加大,展现新的症状,指引新的诊断细节,又因出新的治疗,这种不断进行,使潜意识冲突被患者意识到,躯体症状开始缓解,如此,环环相扣,不断深入展开。这个过程中, 建立良好的医患关系是关键,在治疗中患者本身是主角而非被动的配角。
第二,不同的心理治疗方法是平等的。不同的治疗方法有各自的适应症,针对不同病人,并无高下之分。没有哪个更好,关键是用在谁身上。不同阶段治疗重点不同,采用的治疗方法技术也会有所不同。
不要轻易更换治疗方法,有时进入瓶颈期,这可能是患者冲突最明显,阻抗最严重的时候,但也是最重要的治疗时机。需要督导帮助治疗师继续并深入治疗。
第三,治疗过程是被动地主动着。治疗中病人主导整个治疗过程,当他有时候不想往前推的时候你要掌控好,让患者有充分的时间机会走入走深他的内心世界。基于被动的主动的治疗往往有较好的远期疗效。
第四,是有限的目标无限的责任。病人因为症状来到治疗师身边,有效的目标是帮他缓解症状,完善其人格。治疗的时间可能是数月或数年,这是有限的。但是,医者的治疗是以其一生的发展展开的。无限的责任就是你对这个病人一直负责的担当和信诺。一个好的治疗师往往会内化为患者重要的内在客体,以后碰到困难时可能会再来找你就诊帮助。
最后,要强调团队的设置与作用。对患者的影响,不仅仅是治疗师一个人带来的。在病房里,是医生、治疗师、护士、社工、护工整个团队,甚至一起参加集体治疗的其他病人共同影响的,每种身份的人影响的途径分量不同而已。 所以,要以动力性头脑思考整个系统每个部件的动态作用。其实,医患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医患关系就开始建立了。
治疗影响的结果,往往先是症状缓解,而后与之相关的认知改变,随之情绪改善,久之人格改变。有时,并不顺利,患者会有反复,甚至中断治疗。需要治疗师乃至整个治疗团队,始终清晰治疗发展的阶段和患者心理结果改变的现状。心理现象精细微妙,需要沉着容受,被动地主动推进治疗进行。
今天和大家的分享到这里,谢谢!
小编说
一百多年前,有位名叫特鲁多的医生踌躇满志来到纽约东北部的撒拉纳克湖畔,创建了全球第一家针对结核病的疗养院。他因感染结核病去世后,人们就把他安葬于撒拉纳克湖畔。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长途跋涉至此凭吊。其实特鲁多生前的医学贡献并没有多突出,而是身后墓碑上的墓志铭流芳千古,上面赫然写着被医界奉为真理的一句名言: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这句名言彰显了医学的本质——人文技术双管齐下,注重疾病的同时更要关爱患者的心理,而这也正是现代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对医疗实践的要求。
关爱患者的心理,为患者提供医学人文关怀,需要先进的医疗技术手段作支持,中盛凯新推出的PEM-D心身整体诊疗系统将心理评估与干预融入临床诊疗实践中,是一种将现代医学模式融入临床实践的创新技术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