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陵教授:医学需要人文的帮助
唐金陵教授:北京大学医学部(原北京医学院)医学学士,伦敦大学硕士、博士,牛津大学博士后。现任香港中文大学公共卫生及基层医疗学院流行病学教授、署理院长、流行病学部主任。曾任北京大学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以及北京大学医学部13个国家重点学科组成的“十一五”“211工程循证医学学科群”牵头人。
近年来,唐教授活跃在各种媒体上,从一个循证医学专家的角度来探讨现代医学的进步与反思,他时常挂在嘴边的,是美国医生特鲁多墓志铭上的那句: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唐教授认为:现代医学的确出了问题,但不是因为她的衰落,而是因为她的昌盛,不是因为她没有作为,而是她的战场越打越大,不知何时为止。
临床医学崛起的同时,让我困惑不安
20世纪30年代,现代医学发端。由于现代科学(包括基础生物医学乃至医学试剂和器械研发)的迅猛发展,临床医学迅猛崛起。
现代医学发展的主要特征是向着微观和人体内部方向探索,开创了一个与既往几千年以群体卫生和预防为主导的相反和互补方向的发展时代,进入了一个以个体诊断和治疗为主导的时期。今天如没有仪器几乎无法看病。医学干预不断地推进着其前沿阵地,从宏观到微观到再微观,即从身体外部到人体内部,到器官、组织,到细胞、分子,医学开辟的新阵地越来越多,关于个体的诊断和治疗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盛。
20世纪后期,传染病已基本得到控制,人类寿命延长,疾病谱转型,以心血管病和癌症为主的慢性非传染性疾病成为人类的主要杀手。控制传染病主要靠预防,但对于心血管病,尤其是癌症,预防太困难,甚至病因不明根本无法预防,于是我们把注意力转向了治疗。现代医学在个体诊治方面取得了巨大进步,使人们开始相信如此就能够解决慢性病的问题,但几十年以后却发现并不这么简单。
应对慢性病,预防很重要。但慢性病主要是生活方式的问题,改变生活方式太难,抽烟、喝酒、吃肉等等,都是人们喜欢的东西,因此公益性措施很难得到广泛支持,政府很难有所作为。人们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个体干预和临床治疗,选择了吃药。
现代医学创造了奇迹,但并没有使人们满意。1977年,洛克菲洛基金会前总裁约翰·诺尔斯通过《做得越好,感觉越糟》一书,对美国医疗服务提出质疑。2000年,医史学家罗伊·波特在《剑桥医学史》开篇写道:“在西方世界,人们从来没有活得这么久,活得这么健康,医学也从来没有这么成就斐然。然而矛盾的是,医学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招致人们强烈的怀疑和不满。”
过去20年中国碰到了同样的问题,至今其严重性似乎仍有增无减。
病人经历的病痛才是医学介入的原始理由
在医学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病是否存在,主要取决于病人的主观感受。今天,诊断疾病越来越依赖仪器检查,病人失去了自己是否有病的话语权,而这个话语权的丢失非同小可。如果病人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这些精密仪器所测量的到底是什么?一个疾病的诊断的切点放在哪里,与太多的利益有关,谁拥有最后拍板的权利?
即使有一天医学可以精准地预测每一个病人的预后和疗效,任何医学实践决策还必须考虑现有资源的多寡和病人的价值取向。由于不同病人拥有的资源和价值观不同,对同一风险的承受能力不同,对同一疗效的意义判断不同,他们医疗以外的需要不同,分配资源的价值取向不同,因此即使面对同样的预后、疗效和费用,不同的人完全可能会做出不同的抉择。可见,在生物医学上的精准只是做好医疗决策的一个层面,另一个层面是根据现有资源的多寡、人们的真实需要和价值取向,做出适合具体病人的选择。这样,才可以取得个体预后和效果与病人资源和价值观的最优匹配,最终获得病人满意的医疗服务。
英国学者伊恩·肯尼迪曾说:医学太注重科技,而医学实践大部分决定应该是伦理和道德方面的。参与医学决策者包括医生、病人、管理者、企业家乃至政治家。那么谁的价值观应该主导医学决策?答案是谁付钱谁拍板。在所有医疗体系里,病人都是最终的出钱人。因此所有医疗服务决策中最后的拍板权应该是病人的,虽然他们可以不用。
现代医学驱走迷信却缺少人情味
在现代医学出现以前,医学所起的作用就是“白大褂”的力量,这种神秘的魔术般的力量靠的是良好的医患关系,靠的是病人对医生的崇拜和信任。美国著名的结核病医生爱德华·特鲁多墓志铭上写着很简单的几句话: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医学家,对他记载的很大的贡献之一,不是高深的医学技术,而是对病人的安慰和关怀。
医学的安慰作用在疼痛的治疗中尤其显著,二战时期,一名被德军俘虏的军医在战俘营中,遇到一个生命垂危苏联士兵,这名苏联士兵因为疼痛大叫无法停止,这名军医没有任何药物,但是作为一名医生的直觉,让他走过去抱住了这名士兵,去安抚他,这名士兵很快停止了叫喊,安静地离开了世界。医学很多时候是靠这种“神圣的力量”,不是科学能解释的。
现代医学最重要的进展在二战以后,医学科学进步,我们几乎驱走了迷信,冷冰冰的诊断和治疗慢慢失去了病人的崇拜医生没有时间给病人关怀,医学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医学需要人文的帮助
医学的确出了问题,但不是因为她的衰落,而是因为她的昌盛,不是因为她没有作为,而是她的战场越打越大,不知何时为止。面对慢性病,我们对待疾病的观念和模式需要改变,这些问题不可能完全由医学本身解决,医学需要人文的帮助。
医学的进步本身没有错。人类一切活动以及这些活动的对与错都与其背后的人息息相关。对医学的反思,最终必然触及对社会和医者的伦理和价值观的反思。正如科学理论和方法多是中性的,技术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由人决定的。因此医学越强大,就越需要人文的帮助。
我喜欢科恩的一句话: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人,生有缺陷,也必须面对死亡,这些缺陷对生命和医学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感激和拥抱医学的进步,且仍满怀期待,但也为她带来的困惑而不安。